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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美国独立出版人安德列·西弗林

时间:2012-10-11 10:23:24来源:读书网

  “单本核算制”:出版业的管理时代来了

  时代变了,兰登书屋的所有者也变了。兰登书屋本是家族公司,按美国法律,家族公司在大股东去世后会被课以极重的遗产税,这使人们倾向于把公司变成法人,因为法人不会死。兰登书屋变成法人后,于一九六五年卖给美国电子业巨头美国无线电公司。六十年代,出版社卖给电子公司曾风行一时,电子公司本以为会赚大钱,很快发现事与愿违后,又纷纷把买来的出版社卖掉。但买得起兰登书屋的买家并不多,直到八十年代初,才遇上媒体大王纽豪斯(S. I. Newhouse)。其时,撒切尔夫人和里根已各自开始执政,开启了持续至今风头不减的世界范围的新自由主义时代。

  “一半出于天真,一半出于无知,谁也没去调查纽豪斯买下其他公司后到底做了什么,我们只是相信,既然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品收藏,既然他能多年资助他妻子的旅游出版,无疑也会兑现他对兰登的承诺:尊重编辑权独立。因为他公开表示收购兰登不是为赚大钱,而是出于对兰登书屋文化和智性价值的仰慕。”安德列说这话的时候,语调一如既往,我却暗自惊讶那个出版业的天真时代竟离我们这么近。

  “接下来发生的是,纽豪斯的经理人开始要求每本书都要赚钱,而且要马上赚,这就是‘单本核算制’,即每本书都要做一个盈亏表,不赚钱的书不赚钱的系列则没有出版的必要。相应地,企业一般管理费用被要求分摊,包括万神殿认为根本不必要的昂贵办公楼和高管层巨额年薪。”

  “单本核算制”不过是今天出版业习用的财务管理制度。想不到,在它最初浮出历史水面的时候,曾具有那么强烈的对抗性和象征意味。

  除了管理原则的分歧外,对安德列和他的同事来说,麻烦还在于,“政治上,纽豪斯要求我们停止出版批判性著作,而要出更多的支持右翼的书,少一点左翼的书”。

  “他们当时用的就是‘右翼’、‘左翼’这个词吗?”我问。

  “他们最初用的就是这个词,后来赖账了。”安德列答道。看来这些作为政治标签的词汇具有普世的敏感。

  纽豪斯个人政治上十分保守。他让兰登书屋支付巨额预付金给纽约地产投机商唐纳德 特朗普(Donald Trump),以及在他的电视栏目“富人和名人的生活方式”中出现的显要朋友。他支付给南希 里根三百万美元首付,显然没赚回来。他甚至签了麦卡锡同党、辩护律师罗伊 柯恩(Roy Cohn),只不过书未完成后者便去世了。最后,他终于雇用了银行家出身的意大利人维塔里(Alberto Vitale),取代了老兰登掌门人罗伯特 伯恩斯坦(Robert Bernstein)。维塔里上任后公然声称他根本没时间读书。他的确不读书。在他摩天大楼的办公室里悬挂的,不是作者像或书影,而是他的私家游艇的丽照。他用十足的反智主义突出所谓的商业果断,他认为万神殿应该砍掉三分之二的书目,裁员三分之二,只出赚钱的书……那时候,我便和同事说:“算了,让它去吧。”

  万神殿编辑集体辞职,成为美国出版史上罕见的抗议行动。成百上千的万神殿作者宣布与兰登书屋解约。一张当时美联社的新闻图片里,斯特兹 特克尔(Studs Terkel)正举着喇叭向公众讲话,胸前挂着的大牌子上写的是“挽救我们的万神殿”,他身边站着历史学家阿诺 迈尔(Arno Mayer)和小说家冯内古特(Kurt Vonnegut)。

 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那个大刀阔斧的意大利银行家毕竟壮志未酬。一九九八年他被解职时《纽约时报》披露的兰登书屋利润率仅有千分之一,乃至人们怀疑是校对错误。作为对比,万神殿在安德鲁主持的二三十年间,销售收入从百万美元稳步上升到两千万美元,他离职不久就有两本书获普利策奖。

  “那你是否怀疑过,当时的兰登书屋仅仅是用人错误,而不是结构问题。如果当年纽豪斯雇你来操盘,会不会皆大欢喜呢?”我问。

  安德列的回答肯定而巧妙:“不如打个比方。共产党的系统有政委,把握发展方向。集团公司相似,财务人员就是政委,指导原则是利润最大化、风险最小化。如果诗歌赔钱,很简单,砍掉。翻译书赔钱,砍掉。慢慢地,严肃类别越砍越少。所以这是个结构问题,根源就是商业野心。”

  他继续说道:“这个结构拒绝冒险,因此新作者很难获得出版。一方面,它只关注畅销书和大作者,导致大作者被过度支付。另一方面,一旦发现小出版社出版了成功的作者,就用高额预付金把他们抢到手,导致小出版社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局促。你看看曼哈顿的情况就知道,幸存下来的独立出版社已屈指可数。”

  “那么你认为以利润为中心的制度设计到底使出版业丧失了什么?”

  “丧失了翻译--人类观念的一大部分;丧失了独立出版社--理念多元化的来源;也丧失了政治批评--布什政府上台的前两年,没有任何大公司出过一本批评伊拉克政策的书,只有小出版社出。所以,说到底,我们丧失的是民主。”

  新出版社诞生:逆流中的小船

  安德列接完电话,坐回到旧沙发上:“明天去芝加哥,就是和斯特兹一起工作,完成他的回忆录。他今年九十五岁了。”

  记得我最早读到斯特兹 特克尔的《美国人谈美国》(原书名《工作》 Working: People Talk About What They Do All Day and How They Feel About What They Do)时,还是八十年代初,那本书是当时很多中国人了解美国的最初读物,“口述史”这个词我就是从那儿知道的。

  特克尔和安德列的合作始于四十年前。当时特克尔已是美国家喻户晓的广播明星,并开始跻身电视业。但因拒绝在麦卡锡调查中提供其他左翼人士的证据,他上了黑名单,丢了节目,也丢了工作。人生最黯淡的时期,安德列鼓动他写书。第一本是关于芝加哥的口述史《断街》,此后一发不可收,陆续写作了关于大萧条的《艰难时代》、关于“二战”经历的《劫人后语》等一系列纪实杰作,被认为开创了“口述史”这一体裁,《工作》销量过百万,《劫后人语》获普利策奖。特克尔把这一切归功于安德列,他公开声明:“我之所以写口述史,从头到尾都是安德列的主意 。四十年来,作为编辑和同道,他一直是指引我的光。”

  安德列自传中有张照片,是特克尔和安德列一起工作的场景:四壁是书,桌上是书稿,地点是安德列家,时间是一九八九年,安德列的转折关头。

  当媒体尚未在兰登书屋的哗变中醒过神来,一个崭新概念的出版社诞生了,业界和公众舆论为之震动,这就是新出版社。特克尔回报给安德列有力支持:他的新作《种族》,为这个名字叫做“新”的出版社赚来最初的生存资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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